誰的杯子不見了
隆冬初至，古寺外隅的北風，吹得赿來越緊，幾棵長葉松全都彎了腰；喜瑪拉雅山麓上的積雪，像堆快被刮掉的剃鬚膏。
2010年尾，兀自一人飛抵加德滿都，在一個叫格磐的山丘寺廟閉關禪修。那天早上打坐完畢，一伙禪眾冒著冷冽的風，排隊入餐室。由於人多，人龍排到了室外，大伙兒咬緊牙關，打著哆嗦。
推推搡搡，好不容易擠進了餐室，乍見人滿為患。隨手取個不銹龬餐盤，盛了兩片煎餅，一堆馬鈴薯泥及一塊牛油，又踅回來拿杯熱茶。首先，要把杯子給找出來。
眼前堆滿林林總總的杯子，每個都寫上個別的人名，一來方便找尋，二來免被盜用，不會出現杯子弄丟的窘境。在杯子堆裡找了半晌，始終找不到自己的名字。咦，是誰拿走了我的杯子？前幾天明明還在這裡呀！我有點泄氣，再翻找一遍，用餐的人潮趆來赿多，獨我一人，還在埋頭苦找著自己的杯子！心中感到怨懟，並開始嘀咕，到底是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竟敢盜用了我的杯子？口裡只差沒詛咒起來！
莫非有人拿錯杯子？抑或杯子在清洗的時候被打破了？或被擱置在其他地方？我胡亂猜想，一點頭緒都沒有。找著。。。找著。。。一股無名火隨即冒上，驟然間，我痴痴地儍笑起來。不是杯子找到了，而是自己找回了失去的正念。
靜心細想，那個遺失的杯子，非我個人專屬，而是大眾公用的。基於禪修時的餐飲方便，寺廟網開一面，允許我在杯子上寫下名字，但這並不表示，我可以把它當作私有品。我反覆質問，憑藉什麼認為杯子是我的。要是因為杯子寫上我的名字，就認定它是我的，那我大可私闖他人的洋房，並在牆壁上寫上我的名字，如此一來，就可以把洋房佔為己有了嗎？
一大早就弄得心神不寧，氣噪難堪，就只是為了一個寫上我的名字的杯子。問題出在：我把焦點都放在我的名字上，並理直氣壯地認為自己是這個杯子的主人，還開始執著起來，一定要把杯子找到。有點荒謬及可悲！不是嗎？看看我們一生中死死緊抱不放的東西，不全都是我們自認為己有的產物嗎？我的車子，我的房子，我的家人，我的工作，我的朋友，我的手機，我的電腦。。。
因為是我的，所以變得自私不和他人分享。因為是我的，所以要時時堅守以防外人佔有。因為是我的，所以死心塌地，日夜追隨。我們把自己和外界孤立起來，生活圈子容不下另一個人，自私地活在虛擬的死胡同裡。從這個杯子，可以看出自己的佔有慾有多強烈。
另一個啓發性的際遇，也和杯子有關，發生在旅越的途中。路經老西貢城區，沿途發現一家由日本人經營的陶瓷店，雅興頓起，捲捲袖子就地拜師學藝。
日本師傅遞了一團泥巴給我，並吩咐：「加點水，慢慢搓。」半個鐘頭下來，杯子果然成形了！早前還是一堆不起眼的爛泥巴，而今卻孑然一變，成了一個精美的瓷杯。早前還對泥巴一臉的不在乎，而今卻小心翼翼捧起杯子放在掌心裡。
我諦見自己的我執，隨著杯子的現形而慢慢露出破綻。人，終其一生，都在追逐自己所響往的東西，卻沒有真正看清楚，我們無法永遠真正擁有它們。終就有一天，房子會毀掉，車子會壞掉，家人會死掉，工作也會弄丟掉。今天的擁有猶如曇花一現，不過是眾多因緣的短暫結合。至於明天會發生什麼事，沒有人可以預知。
行旅路上，緊緊握住行李不放，何來刻骨銘心之全新體驗；撇開雙手，放下包負，旅人才可能擁抱一切無限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